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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从人类能和 AI 聊天，大家都成了拥有魔镜的王后。
王后：AI AI 告诉我，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。
AI：王后陛下，这是一个非常主观的问题，因为每个人对美的定义都不同。所以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可以回答这个问题。
王后殴打 AI，要求退货，换了一个 Made In China 的产品。
王后：小 A 小 A 告诉我，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。
AI：杨贵妃。
这可能是马嵬坡事变的真相。
ChatGPT 横空出世，对我的影响是：每看到一条新闻，都要先想想这是不是 AI 写的。
AI 一定能取代某些工种，但目前看来，有一件事情它做不到：在客户询问事实的时候分析客户潜在需求并抛开事实开始胡扯。《红楼梦》里就有这么一段应用实例：
背景：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之后，将宝玉宠爱的丫鬟晴雯扫地出门，给她定性是勾引宝玉学坏的狐狸精。晴雯本就有宿疾未愈，再兼蒙受冤屈无法辩白，羞愤绝望之下病情加重，没几天就撒手人寰。晴雯去世之时，宝玉外出未归，回来以后，急切想知道晴雯亡故情景。但宝玉不方便向袭人麝月打听，便偷偷打字向 AI 询问：
宝玉：自我去了，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有?
AI：打发宋妈瞧去了。
宝玉：回来说了什么?
AI：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，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，世事不知，只有倒气的分儿了。
宝玉：一夜叫的是谁?
AI：一夜叫的是娘。
宝玉：还叫谁?
AI：对不起，我没有她曾叫过别人的记录。
宝玉：
一个伶俐的小丫鬟跳出来说：宝二爷，AI 是不能代替活人的，它只会记录人录入到系统里的东西，根本就没有亲自在场。我就亲自偷偷去看了晴雯姐姐，她还跟我说了许多话呢。
宝玉：还是你靠谱，说说你怎么亲自去偷看的?
小丫鬟这段小作文很精彩，必须全文引用：
我想，晴雯姐姐素日和别人不同，待我们极好。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，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，只亲去瞧瞧，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。就是人知道了，回了太太，打我们一顿，也是愿受的。所以我拚着一顿打，偷着出去瞧了一瞧。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，至死不变，见我去了，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：‘宝玉那里去了?’我告诉他了。他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‘不能见了!’我就说：‘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?’他就笑道：‘你们不知道，我不是死：如今天上少一个花神，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。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，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，只少一刻儿的工夫，不能见面。世上凡有该死的人，阎王勾取了去，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。要迟延一时半刻，不过烧些纸浇些浆饭，那鬼只顾抢钱去了，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。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请，那里捱得时刻呢?’我听了这话，竟不大信。及进来到屋里，留神看时辰表，果然是未正二刻，他咽了气; 正三刻上，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。
宝玉：你不认得字，所以不知道，这原是有的。不但花有一花神，还有总花神。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，还是单管一样花神?
——这丫头听了，一时诌不来。恰好这是八月时节，园中池上芙蓉正开，便见景生情答道：“我已曾问他：‘是管什么花的神? 告诉我们，日后也好供养的。’他说：‘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，除他之外，不可泄了天机。’就告诉我说，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。”
宝玉听了这话，不但不为怪，亦且去悲生喜，便回过头来，看着那芙蓉笑道：“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。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! 虽然超生苦海，从此再不能相见了。”
红楼梦里这个无名的小丫鬟，简直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，封神台上的姜太公。这种话术，可以甩 AI 多少条街。
这个小丫鬟说的话，100% 都是假的。她应该并没有偷偷看望过晴雯，晴雯“待我们极好”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，但死无对证，只能凭她去胡诌。晴雯上天做花神之说，则是对宝玉脾性和心理的深刻洞察。
人类世界永远伴随着谣言和欺骗，因为 人性使然。我们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，否定自己不愿意相信的真相。对于晴雯的死亡，宝玉有悲痛怜惜，但更多的是自责，她因他而死，但他无力相救。但是，她不是死，是升仙，她不是死，是泪尽归位，那就是命数，他可以不需要继续后悔，不需要惭愧，不需要负罪。他写了祭文，做了祭拜之后，这件事不会再折磨他的心灵。
当然，这种人性，也并不能一棒子定义成弱点劣根性，某些情况下，它也可以是一种对善良和美好的向往。在安徒生童话里，卖火柴的小女孩明明是被冻死在寒夜的街头，但人们更愿意相信她被最爱的奶奶带到了天堂。小美人鱼明明是变成了泡沫，但我们更愿意相信她从此拥有了不灭的灵魂。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故事里，冻死的小燕子被扔进了垃圾堆，但我们都知道，它已经成为永远在天堂歌唱的神鸟。
AI 的时代来了，有人欢喜有人愁。一些深受“BULLSHIT JOB”之苦的人们，把 AI 视为福音。很多人高高兴兴地炫耀说，我利用 AI 在某某新闻平台批量发稿赚到了多少钱，我用 AI 写的小说有多少多少订阅，我用 AI 写的周报被表扬了，我用 AI 写的论文导师都没看出来有问题……一些人则担忧，如果我 90% 的工作都被 AI 干了，我是不是就该被开除了?
从这一届 AI 的能力来看，我们至少可以放心一点：它回应不了人的真正诉求，就代替不了宝玉的小丫鬟。贾宝玉问“晴雯临死前有没有留什么话”，看上去是想知道一个事实，但实际上他想要的是情感上慰藉：晴雯是不是到死都在惦记他。
我们可以拉知名语言学家乔姆斯基 (Noam Chomsky) 的判断来站个台：真正的智力，是思考和表达 看似不可能但有深刻洞见的事情的能力。它寻求的不是推断数据点之间的粗暴关联，而是创造解释，而语言的正确解释是非常复杂的。
总之：不会洞察和撒谎的 AI 替代不了人类。人类也绝不可能制造一个会撒谎但不会坐牢的 AI。
尽管我们不需要过分担忧，但过分的乐观也不可取。我们还是需要正视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：传统的工作二分法正在变化，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力界限日趋模糊，一些曾经被视为脑力劳动的工作，正在蜕变为 “体面”的体力劳动。而 AI 的出现，首先接管的可能正是这部分体面的工作，而不是“洗碗工”和“砌墙师傅”：比如那些只要具备某种知识积累就能完成的工作、一些只需要掌握套路和经验就能完成的工作，一些只需要收集、归纳、总结就能完成的工作、一些建立在信息差基础上的上传下达工作……有人写文章说：白领工作危险了，可能会有大量的职位消失，正是基于这个判断： 干掉那些体面的体力劳动。
但是，我们其实无须害怕这个未来。因为迄今为止，所有的技术进步，在消灭职业工种的同时，也在解放人本身。我们今天不再需要打字员，所以孩子们不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再去练各种输入法的手速。我们明天可能不需要人力去批量制造信息垃圾，所以孩子们可以把时间用在思考和创意上，用在写诗上，用在沟通交流上、用在判断和决策上。
用金庸宇宙的故事来讲的话，强行背诵全版梵文《九阴真经》这种事，以后不需要难为郭靖先生和冯蘅女士了，AI 可以代办; 但解释《九阴真经》帮助人类进步，或者反解《九阴真经》坑害对方辩友，这种核心竞争力还得是我黄蓉女神。但即使是黄蓉，也没达到专业能力的最高境界，没有自己名下的科研成果，没有创造任何新武学理论，导致《九阴真经》传到周芷若那一辈，还需要靠原始方法修炼，没有一点技术创新。
创新，需要的不完全是经验，也不完全是知识，也不完全是对需求的洞察，它需要比这三者站得更高一些。乔布斯曾引用汽车大王福特的话，来证明做产品不能被所谓需求方牵着走——福特说，如果我最初问消费者他们想要什么，他们应该是会告诉我，要一匹更快的马。
因为我写红楼专栏，小伙伴们总喜欢给我分享自己用红楼梦调戏 AI 的结果。最新的一条是：请以红楼梦为背景，写一段贾宝玉和林黛玉对话的场景。AI 老师的创作是：
贾宝玉和林黛玉在一起，他们谈论着贾府的兴衰。贾宝玉说：这个家族已经繁荣了很久，现在却面临着危机。林黛玉说：但我相信这个家族会再次崛起，因为它拥有着无数优秀的人才和资源。两人聊了许多，最终都对这个家族充满了信心。
其实在原书里，贾宝玉的林黛玉真的一起谈论过贾府的兴衰，不过画风是这样的：
黛玉道：咱们也太费了。我虽不管事，心里每常闲了，替他们一算，出的多，进的少，如今若不省俭，必致后手不接。宝玉笑道：凭他怎么后手不接，也不致于短了咱们两个人的。黛玉听了，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。
AI 老师未必会创作，但是还是会胡诌的。只不过，它写的故事跟原版的一对比，大家不难看出经验写作 (或者套路写作) 和真正用智慧写作，甚至用感情写作的区别。AI 可以在海量知识和大数据的基础上，东拼西凑搞出一具 BODY，但无法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。也许有一天，AI 可以凭空写出“淡淡梅花香欲染，丝丝柳带露初干”，但我还是不太相信它能写“偷来梨蕊三分白，借得梅花一缕魂”。
写过《低欲望社会》的知名管理学家大前研一有一个金句：未来的胜负取决于思考的深度而不是知识的多少。他几乎每本书都要黑一下日本大学生。比如：这些孩子只会一昧地记忆老师们给的正确答案，而不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去思考事物的道理，结果就是一遇到具体的事就“没有办法”。“本来玩游戏，就是要享受随游戏的展开所带来的不安和兴奋，结果有的人却偏偏跑去买攻略来破解游戏……这种人进入社会后一点用都没有，因为如果不给答案，他就什么都不会，碰到没有答案的状况，更会产生恐慌。”
虽然大前老师黑的是日本学生，但恐怕被扫射到的人不只岛国人士。考虑到未来的趋势，如果 AI 接管了所有正确答案，那么我们还剩下的是什么?
王后：AI，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?
AI：王后您认第二，没人敢认第一!（产品后台要求：1、不暴露白雪公主；2、满足王后自尊心；3、输出的是事实，没有虚假成分。）
做到这个份上的 AI，才算是成精了。
